学书杂忆 (代序)
. 我的翰墨缘应该\从我幼年时算起。
首先要感谢我的父亲对我从小就进行的严格的写字教育。我的父亲由于幼时家贫,仅读过一月私塾。但他聪慧好学,靠自学竟能读懂通俗小说,能识别字写得好坏,懂得不少历史典故。至今记忆犹新的是父亲给我讲的康熙皇帝学书法的故事;“康熙学字四十年,只有一点像赵涵。”说的是康熙跟当时一个大书法家赵涵学写字达四十年,自感学得差不多了,就拿给赵涵看,赵涵说写得不错,只是有个字少了一点,我给皇上补上吧。后来,康熙把这幅自感满意的字拿给懂行的大臣看,让大家猜是谁写的,大臣们异口同声地指着赵涵补的那一点说,这一点像是赵涵写的。说得康熙帝顿时凉了半截。这个故事现在看来纯属传说,长大以后我曾认真查找过出处,在清史稿、中国书法史和北游录中都没有找到书法家赵涵(或音同)的名字,不知父亲是从那儿听到的。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所揭示的深刻哲理使我一生受益匪浅,使我知道学书之不易,学无止境,想写好字必须倾毕生精力。
第二个要感谢的是我的启蒙老师张星文先生,他对我的严格教育和热情鼓励。我是1946年七岁上学的,学校设在史家庄关老爷庙里,大殿台上供俸着高大的红脸绿袍关公塑像,台下两边矗立着威风凛凛的关平和周仓塑像,旁边刀架上插着一柄铁铸的足有百斤多重青龙偃月刀。张先生教我们国文和算术,国文的教学内容就是认字、写字和背诵课文。当时在我们乡村学校还见不着铅笔、钢笔,也没见过墨汁,写字都用毛笔、墨锭、砚台和墨盒,做作业写小字用小字笔,写大字用大字笔,纸为毛边纸。上学以前,父亲已为我买好了一方100X150CM石砚台,一只椭圆形的小铜墨盒,一锭墨,一枝大字笔,一枝小字笔和一踏白毛边纸。大字本、小字本和算术作业本都是用毛边纸折叠成16K或32K大小自己用针线装订成册,大字本为16K,用来写仿。写仿的目的是认字和学写字,由老师写成影格,影格的内容一般为唐诗五言绝句,由笔划最少的诗开始学起。我记得自己摹写的第一个影格是张老师写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张老师的字写得很好,书也教得很好,对学生要求特别严格。动辄打学生板子,而且打得特别狠,直到打得学生手掌肿胀,求饶认错,保证改过方止。我在学习上从没挨过板子,反而因为书背得好,字认得快,仿写得认真,账算清楚经常受到张老师的表扬和鼓励:“鸿章将来会有出息”。我写的仿上红圈(老师认为那个字写得好就给这个字画一个红圈)越来越多,自己也就越来越爱上写字了。关于写字,张老师常讲的一句话是“会写飞凤家,走遍天下人都夸”,鼓励我们认真学写字,写一手好字是一辈子受用的事。正是遵循了张老师的启蒙和教导,我一生都没有中辍过练笔习字,并成为自己毕生的爱好。
对我书法爱好的形成起过引导作用的值得一提的还有家乡的两位老先生,持别是陈典谟先生对我影响颇大。陈先生与我同村,高我两辈,我叫他三爷,1895年生人,正赶上清末废科举,未能进学(即考上秀才),但却习得一笔好字,远近闻名,先生于真、草、隶、篆无不精通。解放前,一直受聘在私立武成中学教导处做文案工作。晚年住村南茅庵中,以种菜为生,闲时读书、写字、研究中国算学,或为乡民讲聊斋故事,过着与世无争的闲适生活。庵门两边是先生用粉笔写的自撰联:门无车马终年静;身居旷野万事清。先生的茅庵是我少年时代最喜欢去也经常去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随意观赏悬挂在墙上的各体书法条幅、横披等,看先生写字,聆听先生的谆谆教诲,窃意我将来能把字写得象三爷这样好就行了。还有一位老先生,是邻村龙窝的李西光先生,那小楷写得真叫漂亮,像书上印的一样,我小时就心向往之,希望长大能写得像他一样。
初小四年,写大字仿四年,毛笔小字写到高小毕业,当时写毛笔字是小学生的基本课程。要写好字光靠完成老师布置的那点作业显然是远远不够的,我又家贫,买不起那么多纸张供我练字,于是父亲找了一块木板,用一只粗瓷碗盛上黄泥浆,供我用毛笔练字。平时都是小字本写完练大字,大字本写完在空白处练小字,我自小即养成了爱惜字纸的习惯,见到巴掌大一块空白纸也要拣起来用来练字,看过的报纸是我练笔写大字的最基本材料。至今仍然如此。
我拥有的第一本字帖是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是我十岁时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此前我一直都是临摹老师写的影格。从此开始了我写字临帖的历史。欧体的瘦、硬、挺、正恰如我的性格,刚正不阿、铁骨铮铮,是我所喜爱的。临欧到五十多岁后才发现学书法光习欧是不够的,我这人性格中还有粗犷大气的一面,喜写大字,而用欧体写大字明显单薄,缺乏厚重之感,而颜体是最适合于写大字的,其笔画结构的粗重敦实有海纳百川,包容天地万物之势,学写颜体陶冶了我性情中本就宽容的一面,使我的胸怀更为开阔。近年又进习柳体,从中悟得其瘦劲飘逸流畅之妙,因为我已到了耳顺之年。我临的颜体帖有家庙碑,多宝塔等;柳体帖有《玄秘塔碑》《神策军碑》等;行书临王羲之兰亭集序,已逾百遍;学草书主要以于右任标准草书千字文为范本,兼习览张旭、怀素名帖。
在研习书法上我尊奉高步瀛先生论书的话:“学之善者神合也,善而不至者貌存焉。学古人仅貌似下矣,然犹胜于汪洋而无范者。”
我六十岁以前一直从事航天技术工作,无所谓上下班,平时只能在业务倥偬间抽空写上几笔。用整段时间认真临帖则是在退休之后,虽有多家单位相邀发挥余热,但我只想在余生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就是专心研习中国书法艺术,以先贤和当代名家为师,圆我幼年之梦。我在退休时曾写过一首七律以明志:
兢兢业业四十年,为党为国苦也甜。
无悔青春献科大,有幸壮岁搏航天。
丹心耿耿常忧民,铁骨铮铮难折弯。
而今身退喜尚健,翰墨园里学耕田。
虽临池不辍,然予钝拙,乏悟性,至今连貌似不敢谓已能做到,作品虽多次参加国内各种书法大赛,并获奖项若干,但自忖还未得书法艺术的真谛。虽常与同道切磋,时有心得体会,也有所长进,但自觉还是进步太慢。自己虽学书经年,但都是靠自学、自己揣摩,犹如黑夜摸索走路,真可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常盼能得名师当面指教。我将自己书斋命名为“无涯斋”,取知无涯、学无涯之意,客厅内悬挂自书横披“学无止境”,取活到老、学到老之意以自励,虽已为老骥,仍然壮心不已。“学书经年长进小,犹将余生续墨缘。”倘一息尚存,仍将跟随书法大家之后,在翰墨园里耕耘下去,不求有大成,但求老有所为,心怡神乐而已;如能稍有创树,则更是此生所愿,不算虚度了。
2006.3于无涯斋